《挪威的森林》摘录

第二章

何以夜间非降旗不可、其缘由我无从得知。其实,纵然夜间,国家也照样存在,工作之人也照样不少。巡路工、出租车司机、酒吧女招待、值夜班的消防队、大楼警卫等等——这些夜间工作的人享受不到国家的庇护,我觉得委实有欠公道。不过,这也许不足为怪,谁也不至于对此耿耿于怀。介意的大概舍我别无他人。


但不管我怎么努力忘却,仍有一团恍若薄雾状的东西残留不走,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,雾状的东西开始以清楚而简洁的轮廓呈现出来。


死并非生的对立面,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。



第三章

…但不知何故,就是不曾为之倾心。或许我的心包有一层硬壳,能破壳而入的东西是极其有限的。


若问自己现在所做何事,将来意欲何为,我都如坠雾中。


惟有死者永远十七。



第四章

于是我走到他们跟前,问他们何以前来教室而不继续罢课,他们没有回答,也无法回答。他们害怕因缺课过多而拿不到学分。此等人物居然也高喊什么肢解大学,想来令人喷饭。如此卑劣小人,惟有见风使舵投敌变节之能事。


“喜欢孤独吗?”她手托着脸颊说。“喜欢一个人旅行,一个人吃饭,上课的时候一个人离得远远的孤零零地坐?”

“没有人喜欢孤独的。只是不勉强交朋友而已。因为就算那样做也只有失望而已。”我说。

“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,只是讨厌失望而已。”


我不由想,倘若那个五月的星期日不在电车中碰巧遇到直子的话,或许我的人生将与现在大为不同。但又马上推翻了这一想法,觉得即使那时不遇上直子,恐怕也不至于出现第二种结果。说不定那时我们是为相遇而相遇的。纵令那时未能相遇,也会在别的地方相遇。


然而在隔了许久后重新观望这光景的时间里,我蓦然注意到一个事实:每个人无不显得幸福。至于他们是真的幸福还是仅仅表面上看上去如此,就无从得知了。但无论如何,在九月间这个令人心神荡漾的下午,每个人看来都自得其乐,而我则因此而感到了平时所没有感到过的孤寂,觉得惟独我自己与这光景格格不入。



第五章

…不时出现那种情况,亢奋、哭泣。不过不要紧。这样还好,因为可以把感情宣泄出去。可怕的是感情泄不出去,就会憋在心里,越憋越多,各种感情憋成一团,在体内闷死。


任凭怎么解释,世人也稚嫩那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。越是拼命挣扎,我们的处理越是狼狈。



第八章

我不是那样的强者,也并不认为不被任何人理解也无所谓,希望互相理解的对象也是有的。只不过对除此以外的任何人,觉得在某种程度上即使不被理解也无可奈何。


人理解某人是水到渠成的事,并非某人希望对方理解所使然。



第九章

“喂,喂喂,说点什么呀!”绿子把脸埋在我胸前说。

“说什么?”

“什么都行,只要我听着心里舒坦。”

“可爱极了!”

“绿子”,她说,“要加上名字。”

“可爱极了,绿子。”我补充道。

“极了是怎么个程度?”

“山崩海枯那样可爱。”

绿子扬脸看看我:“你用词倒还不同凡响。”

“给你这么一说,我心里也暖融融的。”我笑道。

“来句更棒的。”

“最最喜欢你,绿子。”

“什么程度?”

“像喜欢春天的熊一样。”

“春天的熊?”绿子再次扬起脸,“什么春天的熊?”

“春天的原野里,你一个人正走着,对面走来一只可爱的小熊,浑身的毛活像天鹅绒,眼睛圆鼓鼓的。它这么对你说道:‘你好,小姐,和我一块儿打滚玩好么?’接着,你就和小熊抱在一起,顺着长满三叶草的山坡咕噜咕噜滚下去,整整玩了一大天。你说棒不棒?”

“太棒了。”

“我就这么喜欢你。”



第十章

恕我免去客套。这封信是在你去买可乐的时候写的。给凳子邻座的人写信,在我还是初次。但不这样做,似乎很难把我想说的传达给你。因为无论我说什么你几乎都听不进去,是吧?

嗯,你可知道?今天你做了一件十分使我伤心的事:你甚至没有注意到我发型的变化吧?我辛辛苦苦地一点点把头发留长,好不容易在上周末把发型变得像个女孩儿模样,可你连这点都未察觉吧?我自以为十分可爱,加之久未见面,本想吓你一跳,然而你根本无动于衷,这岂不太跟人过不去?反正你现在恐怕连我穿什么衣服都记不起来了。我也是个女孩儿!你就是再有心事要想,也该多少该正眼看我一下才是。只消说上一句“好可爱的发型”,往下无论你做什么,哪怕再心事重重,我都会原谅你。

所以,我现在向你说谎,什么要同姐姐在银座会面,全是谎话。本来我打算今天住在你那里,睡衣都带在身上。是的,挎包里装有睡衣和牙具。哈哈哈,傻瓜似的。但你偏偏不肯邀我去你住处。不过也好,既然你不把我放在心上而似乎乐得一人孤独,那么就让你孤独去,去绞尽脑汁想各种事情,想个彻底!

不过这也并非说我对你有多么恼火。我仅仅是感到寂寞。因为你对我没少热情关照,而我却一次也没为你效力。你总是蜷缩在你自己的世界里,而我却一个劲儿“咚咚”敲门,一个劲儿叫你。于是你悄悄抬一下眼皮,又即刻恢复原状。

现在你手拿可乐回来了,一副边走边沉思的样子,我恨不得你跌一跤才解气,可你并未跌跤。你正坐在旁边,“咕嘟咕嘟”喝可乐。买可乐回来时,我还期待你注意到我的发型,说上一句“嗬,发型变了嘛”,结果还是落空了。假如你注意到,我会把这封信撕得粉碎,说:“喂,去你那里好了,给你做一顿香喷喷的晚饭,然后和和气气地一起睡觉。”但你俨然一块铁板似的麻木不仁。再见。

附记:下次在教室见面不要打招呼。